2012-10-19 《梁启超家书》读书笔记
发布于 2012年10月19日 • 9 分钟 • 4386 字
在豆瓣上看见一篇书评《宝贝，你们好吗》，评论的是《梁启超家书》。我看到题目时吓了一大跳。梁任公是著述家，是心系天下，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志士，他的主张曾影响了鲁迅等人，他的《少年中国说》鼓舞了很多年轻人，包括我。而关于他对家庭的关注，我只在《林徽因传》里读过他写给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信。所以在我心目中，梁任公这样对国事及其热忱的人，想当然是不太有时间过问家事的。
我找来书一读，真是没有想到，他是一个心细如尘的父亲。
书中前几篇，是他写给他的第一任夫人李蕙仙的。 他写道，“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肝胆之交。”本是夫妻，又是肝胆之交，多好。正当我感叹时，他的接下来的一篇让我越看越想笑。他把李蕙仙当成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女子。于是把他和何蕙珍相识相交的事一并禀了李蕙仙。
何蕙珍说，“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像，既遂心愿。”
当梁启超的朋友劝他找一个通晓西语的的女人结婚，既可当翻译，又可学西语，并想把何蕙珍的心意转告。
梁启超回应：“君所言之人，吴知之，吾甚爱之，且特别思之。虽然，吾尝与同志创立一夫一妻世界会，今义不可背，且余今日万里亡人，头颅声价，至值十万，以一身往夹险地随时可死。今有一荆妻，尚且会少离多，不能厮守，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况余今日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皆为万国人所观瞻，今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君为我谢此彼女郎，我必以彼敬爱之心敬爱彼，时时不忘，如是而已。”
后梁与何有来往，“其言滔滔源源，长篇大段，使几穷于答应。余观其神色，殆自忘为女子也。余意几忘其为女子也。”
分别后，“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心，几于不能自恃。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来，未有如此可爱之事者。今以五更矣，起提笔祥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蕙仙，不知蕙仙闻此将笑我乎？抑脑我乎？吾意蕙仙不笑我，不恼我，亦将以我敬爱蕙珍之心而敬爱之。”
我都快笑岔气了，梁启超也这么天真这么真性情吗？
然后我再看到下一篇，“得六月十二日复书，为之大惊，此事安可禀堂上？卿必累我捱骂矣，即不捱骂，亦累老人生气。若未寄禀，请以后勿再提及可也。前信所言不过感彼诚心，余情缱绻，故为卿絮述，以一吐其胸之结耳。”
我纳闷李蕙仙回信写了什么，让梁任公如此惊讶。书中没有提到，我上网查了一下。原来是，李蕙仙表示要撮合他们，想把这件事禀堂上。而梁启超的父亲是断然不会让梁启超娶一个美籍华侨女子的。
哈，真的是觉得很好玩，忍不住八卦一下。
再接着就是他写给他那一大堆孩子们的信。 写给长女梁思顺的最多，他最疼爱的也是梁思顺。这个从小爱音乐爱诗词的才女是梁启超的好帮手。梁启超几乎所有的事都和她说，时局，房子的布置，孩子们的生活，学习等等，后来国内动荡，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礼也是在梁思顺和她丈夫的帮忙下在国外完成的。还有写给梁思永、梁思成、粱思庄的，也提到老小白鼻。
关于梁启超生活中的事情和他的几个孩子成长的过程，只有去看书才能知道有多么细节，他在信中表现出来的对儿女的爱，真让我觉得父爱伟大。
关于生活——
“我儿不可生病，汝再病则吾之焦灼不可状矣。”
“吾心中体中有不适辄念汝，以为汝在侧，必可以减我之苦痛，区区小病，本不欲告汝，唯觉写此小札，痛即略减耳。”
“宝贝思顺：我现在回家看见许多小宝贝，忘记了你这大宝贝了，把三张好玩的小照寄给你的三个小宝贝罢。”
“小宝贝庄庄：我想你得很，所以我把这得意之作裱成这玲珑小巧的精美手卷寄给你，你姐姐呢，她老了不会抢你的，你却要提防你那两位淘气的哥哥，他们会气不忿呢，万一用起杜工部那‘剪取吴淞半江水’的手段却遭了，小乖乖，你赶紧收好吧。”
“思成身子究竟怎样。思顺慢慢察看，和我说真实话。”
“徽因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罢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林徽因的父亲遇难后）
“大孩子们，小孩子们：贺寿的电报接到了，你们猜我在哪里接到了？乃在协和医院304号房。你们猜我现在在干什么？刚被医生灌了一杯蓖麻油，禁止吃晚饭。活到五十四岁，儿孙满前，过生日要挨饿，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关于人生际遇及态度、人生性格及理想——
“中国腐败社会之空气与吾性太不相入，接触稍密，辄增恶感。”
“要之生为今日之中国人，安得有态适之望，如我者则更无所逃避矣。”
“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志气强立。”
“盖身体未完全复原，旅行恐出毛病，为一时欲速之念所中，而贻终身之戚，甚不可也。人生之旅历途甚长，所争决不在一年半月，万不可因此失望，招精神上之萎畏。汝生平处境太顺，小挫折正磨练德性之好机会。”（梁思成出车祸后）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大抵凡关于个人利害的事只是‘随缘’最好。”
“凡着急愁闷无济于事者，便不值得急他愁他。”
“虽然你娘娘为我的身子天天唠叨我，我还是要这样干。中国病太深了，症候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将来能否在我们手上救活转来，真不敢说。但国家生命，民族生命总是永久的（比个人长久的），我们总是做我们责任内的事，成效如何，自己能否看见，都不必管。”
“然吾性唯劳乃乐。”
“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只要在自己责任内，尽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
又说，“做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读书人的眼里是“只有读书高”的）
“思成呢？我就怕因为徽因的境遇不好，把他牵动，忧伤憔悴是很容易消磨人志气的（哪怕是慢慢的磨）。我所忧虑者还不在物质上，全在精神上。总要保持元气淋漓的气象，才有前途事业可言。”
关于治学——
“每来复十四小时大不可，吾决不许汝如此。来复日必须休息，且许多游戏运动。”
“受学只求理解，无须强记，非徒摄生之道，即求学亦应尔尔也。”
“参考书亦不必太多读，专受一先生之言而领会之，所得已多矣。”
“但问果能用功与否，若既竭吾才则于心无愧。若缘怠荒所致，则是自暴自弃，非吾家佳弟子也。”
“‘学问是生活，生活是学问’，彼宜从实际日用饮食求学问，非专恃书本也。”
“试问唐开元天宝间礼拜、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我也不是要人人都坐李杜，不做姚宋。要之，要各人自审其性之所近如何，人人发挥其个性之特长，以贡献于社会，人才经济莫过于此。”
“‘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凡学校所教与所学总不外规矩方面的事，若巧则要离了学校才发现。规矩不过求巧的一种工具，然而终不能不以此为教，以此为学者，正一能巧之人，习熟规矩后，乃愈益其巧耳。（不能巧者，依着规矩可以无大过。）你的天才到底怎么样，我想你自己现在也未能测定，因为终日在师长指定的范围与条件内用功，还没有自由发挥自己性灵的余地。况且凡一位大文学家、大美术家之成就，常常还要许多环境与及附带学问的帮助。
中国先辈屡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两三年来蛰居于一个学校的图案室之小天地中，许多潜伏的机能如何便会发育出来，即如此次你到波士顿一趟，便发生许多刺激，区区波士顿算得什么，比起欧洲来真是“河伯”之“海若”，若何自然界的崇高伟丽之美相比，那更不及万分之一了。然而令你触发者已经如此，将来你学成之后，常常找机会转变自己的环境，扩大自己的眼界和胸次，到那时候或者天才会爆发出来，今尚非其时也。今在学校中只有把应学的规矩，尽量学足，不惟如此，将来到欧洲回中国，所有为学的规矩也还须补学，这种工作乃为一生历程所必须经过的，而且有天才的人绝不会因此阻抑他的天才，你千万别要对此而生厌倦，一厌倦即退步矣。至于将来能否达成，达成到什么程度，当然还是以天才为之分限。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将来成就如何；现在想他则甚？着急他作甚？一面不可骄盈自满，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那里是那里，如此则可以无入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我一生学问得力专在此一点，我盼望你们都能应用我这点精神。”（写给梁思成）
“你今年还是普通科大学生，明年便要选定专业了，你现在打算选择没有？我想你们弟兄姊妹，到今还没有一个学自然科学，很是我们家里的憾事，不知道你性情到底近这方面不？我很你以生物学为主科，因为它是现代最进步的自然科学，而且为哲学社会学之主要基础，极有趣而不须粗重的工作，于女孩子极为合宜，学回来后本国的生物随在可以采集试验，容易有新发明。截到今日止，中国女子还没有人学这门(男子也很少)，你来做一个“先登者”不好吗？还有一样，因为这门学问与一切人文科学有密切关系，你学成回来可以做爹爹一个大帮手，我将来许多著作，还要请你做顾问哩！不好吗？”“庄庄，听见你二哥说你不大喜欢学生物学，既已如此，为什么不早同我说。凡学问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你离开我很久，你的思想近来发展方向我不知道，我所推荐的学科未必合你的式，你应该自己体察作主，用姊姊哥哥当顾问，不必泥定爹爹的话，但是新学期若已经选定生物学，当然也不好再变，只得勉强努力而已，我很怕因为我的话扰乱了你治学针路，所以赶紧寄这封信。”（写给梁思庄）
“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再者，一个人要想交友取益，或者读书取益，也要方面稍多，才有接谈交换，或开卷引进的机会。”
“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及其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
“我国古来先哲教人做学问方法，最重悠游涵饮，使自得之。这句话以我几十年经验结果，越看越觉得这话亲切有味。凡做学问总要‘猛火熬’和‘慢火炖’两种工作循环着交互着用去。在慢火炖的时候才能令所熬的起消化作用融洽而实存诸己。”
他对他子女的影响，不仅仅是治学，更多的是精神、处事以及家庭方面。
一个纪录片结尾处说，
“（梁启超是）古老帝国革故鼎新的先锋勇士。
他的思想，传统与现代交织，激进与稳健更替。
他一生多变，常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
像一条激流，生命里从来没有停滞和封冻，时时浪花飞溅，涛声如歌。
梁家儿女是如此幸运，他们有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爹爹。
温暖，亲昵，充满仁爱和责任。
他为儿女们留下了世间最宝贵的财富——人格的力量。”
所以，他的子女中，不难怪，出现三个科学院的院士。
这本书大部分是白话文，想起我曾经鄙夷他提出的“用白话文做教材”，但现在觉得在他笔下，文字与感情，相得益彰，真是一本很有看头的书。并且，书中的很多道理，是普遍适用的。但能不能学到他处世的态度以及治学的方法，那就因人而异了。